一 归家无门
乌鸦想吃地上的肉。
它们在盘旋。
常抑躺在尸骸上,向上看,天空是红色的,大概是被战火所熏。
总不见得是血染的。
从下方望去,那些乌鸦像是血海中的鱼。常抑忽然很想吃鱼,周围可全是腥味,他却饿了,这不正常,但他娘的这世道早就不正常了,正常的世道,常抑不会躺在血海里。正常的世道,天气不会那么糟。正常的世道,死人不会饿。
两只手臂压住了常抑的手臂,还有些黏滑的长条缠住了常抑的脚。这让常抑站不起身来,其实他能起身,他早就可以,他只是想再躺躺,在他返回人世之前躺躺,他不再看乌鸦,只看着左右,死寂的尸体堆成了山。
老头盔说,上头的人会派兵去战场,把尸首再捅一遍,以免死得不够绝。他们不捅心脏,只捅眼睛,如果能找得到的话,这是他们的迷信。
没了眼睛的鬼,算死不瞑目。
没了眼睛的鬼,找不到归途,
没了眼睛的鬼,记不得仇家。
没了眼睛的鬼,已万劫不复。
一只乌鸦落在常抑胸口,常抑微笑地与它对视。
它有眼睛,常抑也有眼睛。
常抑说:“滚。”
乌鸦嘶哑鸣叫着飞走了。
常抑翻身而起,脱离了压住他的山,脱离了黏住他的海,像个垂死的神。
他对自己说:“我是无敌的,我很快就会无敌了。”
能在无敌之前,体会一把濒死的感觉,这很好。
他见到数个黑影朝自己靠近,细看,他们手里拿着长枪,戳人的头,大概在戳人的眼睛。
是老头盔说的那些人。
他们看见常抑站着,遂大喊:“什么人?”
常抑答道:“山海门的人。”随即笑了笑,说:“开玩笑的。”
那个名字对常抑已经没用了。
黑影穿着蛮子的甲,是蛮子的人,是敌人,他们共有八个,两个高个儿,六个比较矮。高个儿的拿着铜锤,矮个儿的拿着长枪。
蛮子用蹩脚的语调喊道:“白城的狗!白城未死的狗。”
常抑回答:“和你们商量个事儿,装作没看见我,就这么麻溜的走,成么?我头还晕着呢。”
一个蛮子直接当胸刺向常抑,常抑畅快地笑了——本该这样,这世道如此才正常,什么先礼后兵都是邪门儿。
常抑使出蜀山一念指,手指在那长枪的侧面一弹,那人拿不住枪,枪转了个圈,戳进了他自己的眼睛,常抑拿到了枪。
另一个拿枪的喝道:“蜀山的狗!”
“正是蜀山的狗。”
常抑握着枪,玩了个花活,他得快一些,现在他很不舒服,最好能找匹马回家,不,如果有轿子回家就更好,可惜没有。常抑是个务实的人。
两人抢上,一人戳头,一人戳脚。常抑用崂山枪法,退半步,脚下绕环,脖子一抬,避开这两招,刺中一人的咽喉,另一人捂着眼睛倒了下去。
这时,常抑发觉有些不对劲,自己与敌人都不对劲。他变得有些亢奋,而敌人犹豫了。
之前那个喊“蜀山狗”的家伙又说:“崂山的狗?”
常抑皱眉:“说了是蜀山的狗,便不做崂山的狗。”或许以后会被派去崂山,可现在还是蜀山的。各大派讲究交流,讲究和平,讲究阴阳怪气地你来我往,讲究不动声色地互相拆台,这就是所谓的平衡。
拿锤子的大高个儿近身,朝常抑放声大喝,常抑被这喊声激励得很有干劲——这是对的,战场上,不是你杀我,就是我杀你,所以吼声一定要饱含仇恨,饱含愤怒,饱含气势。
双方是不够戴天的死敌,彼此面对,唱起死亡的歌,跳起死亡的舞。
常抑:“好样的。”
常抑枪尖一晃,大个儿吼声断绝,扑地而亡。
敌人没想到这么快,可死亡通常来的很快,它不会提前通知一声,这是它不对,但不是常抑的错。敌人颇为心乱,似乎觉得常抑不正常,现如今兵荒马乱,各类谣言层出不穷,老头盔说敌人军营里有人见到过战场上有鬼鬼祟祟的冤魂,眼睛没被戳瞎,逮着人就杀,完全不讲道理。
老头盔不知从哪儿听来这些邪乎的风,又把这邪乎的风吹得自己军中到处都是,或许是真,或许是假,但常抑现在知道老头盔没准说的是真的。
敌人看着常抑的眼神,有些像看着鬼。
常抑现在完全不想放过他们了,他刚活过来时有些懒,可此时进入了状态,不杀说不过去,每放跑一个敌人,会造成麻烦,虽然是小麻烦,可累积多了,就成了大麻烦。
这年头,唯有死人不麻烦。
他一脚踏出,咔嚓一声,腿骨歪了,是用真气震断的。
多好的机会,来杀我。
两个持枪的,一个持锤的瞅准了良机,同时抢攻。持枪的从两旁插他胸腹之间,持锤的哇哇喊着,铜锤笼罩常抑。
常抑将长枪圈转,这是蜀山一念指,但常抑将它用到了枪法上,如果师父见到了,一定会夸常抑机灵,能够灵活变通,举一反三,为本门难得之逸才。可惜他见不到。常抑为讨好老爷子费了不少心思,他仍有许多不传之秘未教给常抑,常抑得设法快些讨得,然而,若做的太明显,师父又要说常抑心术不正。
毕竟本门人不多,谁不想从师父那儿学的绝学呢?
他一走神间,枪尖已将敌人长枪的攻势反弹,两个持枪者瞎了,都死了,持锤者也没得手,他被常抑震退了半步。
持锤者没意识到这是大破绽,单打独斗时最致命的那一种,因为他是个兵,不是个武者,不是常抑这种将武道当做成仙来修习的求道修士。常抑将长枪一扔,钉在了持锤者脑门儿,他躺得笔笔直,死的很痛快。
剩余一个家伙是最渊博的那一个,个子不高,可眼神很准,道破了常抑的路数。
那人说道:“阁下究竟是何人?”
这是有身份的蛮子才会说的话,先礼后兵的话。
常抑说:“蜀山的。”目前还是。
那人说:“阁下先使蜀山一念指,又使崂山枪法,随即又用了峨眉震马步,当真渊博。”
常抑:“你也别尬吹了,我知道那都是入门功夫,你到崂山、峨眉山下面去逛一圈,门口撒尿的小孩都会演给你看这些把式。”
那人冷笑道:“撒尿的小孩儿杀不死我这七个手下。”
常抑说:“有些小孩能,我见过。”
那人说:“我是金顶门的鲁佳司鲁,乃是明王麾下持火....”
常抑:“你和我说了没用。”
鲁佳司鲁表情变得阴森了些:“为何没用?”
常抑说:“我不认识金顶门的人,我师父或许听说过,可我没有,我觉得说话比杀人累,在蜀山,我每天得练武、念书,还得在师父面前表现得人五人六,以免他不高兴,把武功讲错了,到那时,我会很不开心。”
鲁佳司鲁说:“这与我无关。”
常抑说:“是啊,你老婆在家不会寂寞吧。”
鲁佳司鲁板着脸:“什么?”
“即使你死了,你老婆在家也不缺汉子,是不是?”
鲁佳司鲁勃然大怒,喊道:“蜀山的狗,你找死!”常抑说:“来。”
鲁佳司鲁将长枪刺向常抑,常抑手里没兵刃,用蜀山一念指去拨,可鲁佳司鲁兵刃上附着一层劲,这劲力让一念指未能拨开。
可常抑反应快,他上身一斜,避开一尺,敌人和立即变招,回缩后再戳,这一次瞄准常抑自己震断的腿。
常抑让他戳中,骨头紧紧掐住了那长枪,鲁佳司鲁用力回夺,可常抑不动。
鲁佳司鲁眼中充血,他抬起手,打出刚猛的一拳,这一拳仿佛铁锤,但常抑的手捏住了鲁佳司鲁的手腕,将他整治得脱了臼。鲁佳司鲁悲声嚎叫,再用头撞常抑,可常抑用双指戳瞎了他的眼睛。
手指刺入血肉,软软的,湿湿的,常抑听老头盔说过和女人睡觉的滋味儿,老头盔眉飞色舞的,常抑不知道,可听起来好像差不多。
呃,恶心。
常抑想考考鲁佳司鲁,自己刚刚那两招叫什么。答案是照灵擒拿手与吾当绝指,可看样子鲁佳司鲁不打算回答。
他已经死了。
也罢,盗亦有道,杀人也就杀了,多问就很过分,那是一种羞辱。其实,常抑也比平常多说了很多话,怪敌人,如果围攻的话,他们会早早死去,常抑的话就不会多。
说话比杀人更累,可偏偏常抑得多说话。
乌鸦在头顶叫,它们很饿。
常抑指了指被他杀死人的眼珠,乌鸦们飞来飞去,落在他们脑袋上。它们不叫了,开始吃。
还没吃完,远处有马蹄声。
骑马的人从反方向来了,是同门的人。
蜀山。
常抑面向两人,摆出本门行礼姿势,以免他们突然用飞剑。
如果他们用飞剑,常抑可能会伤了他们。
郭锐锋大喊道:“师弟!常抑师弟!”
小蝶喜道:“师兄在这儿!他还活着!”
常抑挤出一个很正常的微笑,用开朗的声音喊道:“当然了,难不成死在蛮子手里?你们可总算来了,我的腿....”
郭锐锋翻身下马,说:“大伙儿找不到你,你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了?”
常抑正气十足地说:“杀蛮子,我自然是不甘落后的。”
小蝶:“那是莽撞!你犯门规了,师兄,回去之后,大师兄肯定要向师父告状!”她望向常抑的腿,显得很着急。
郭锐锋想看尸体,常抑说:“没什么好看的,几个出来善后的杂兵而已。”
他不想打断乌鸦们,它们还在吃呢,要是留下些眼珠,那就有些不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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