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三 腐朽之躯
南蛮全军皆震,一时间鸦雀无声。
博轩雅却仍未死,她试着拼接身躯,愈合伤势,可却痛不可抑,想要哭泣,眼睛皆已零碎。想开口求饶,又不知嘴到了哪儿。
她挣扎着向常雪鹰传出心声:“莫杀我,饶了我。我是你的雅姐,我仍喜欢你啊。我沦落至此,难道不可怜么?难道不能再有一次活着的机会么?”
不,你不是博轩雅,真正的博轩雅已随她丈夫去了。
又一阵风轻轻拂过,博轩雅化作了粉末,纵然她是浊蛊,也已被彻底毁灭。
南蛮王眉头紧锁,道:“这小子怎地杀了浊蛊?”
耶律尾答道:“陛下,定是他身上藏有奇毒,能阻止博轩雅愈合。”
南蛮王稍一沉吟,冷笑道:“他以为自己是谁?单枪匹马敢挡我十万大军?何况军中有北狩浊将,他这不是找死么?”对莫折天丛道:“莫折将军,他是你们的人,你替我解决了。”
莫折天丛顺服地答道:“遵命,陛下。”又朗声对常雪鹰劝道:“雪鹰啊,我把你当我儿子,一心是为你好,你既然没死,莫非也已飞升了?我感应不到你身上的阳光,只觉得你把自己关闭在阴暗中、孤独中,我们都很关心你。你心中有怨气,闹情绪,大伙儿都知道。现在,你杀了博轩雅,大伙儿不会怪你,你来吧,到阳光下来,到咱们的身边来,成为咱们的一份子....”
常雪鹰仍旧坐着,他的坐姿歪斜随意,垂着头,似是个需靠刀支撑的醉汉,并未答话。莫折天丛脸上笑容消失,神色变得阴沉。他自诩现在一身功力已臻天宫境界,加上浊蛊变化无穷、不死不灭的体质,就算这常雪鹰死里逃生,学会了一身怪异本事,又有何惧?
他道:“大伙儿随我上。”
二十八位北狩战士朝常雪鹰走去,他们面露笑容,朝气蓬勃,像是初生的朝阳,像是能将血肉如冰雪一般融化的炽热。包括莫折天丛在内,他们每个人皆已超脱了,进化了,圆满了,他们至少拥有遁天七重之上的真气,以及远超菩提境界的体质。
常雪鹰看着他们,又没看他们,他似乎已没了魂,在这儿的只是一具被毒素杀死,凭残魄活着的腐朽空壳。
莫折天丛道:“接受我们,与我们同化吧,兄弟!”
话音刚落,他脑袋与身躯分了家,久违的疼痛令他惨叫,他想再长出个脑袋,但办不到,只能喊道:“怎么回事?快帮我将脑袋找....”
他瞬间瓦解了,成了满地蠕动的肉末。北狩战士们骇然相望,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。
他们惊恐至极,向后退,可一股气墙挡住了他们的退路,在碰上气墙的一刹那,他们被割伤,痛得大吼,如被宰杀的猪。
常雪鹰注视他们扭曲的表情,准确的说,是他们扭曲的形状,他们怕死,怕得无法维持人类外表,曾经北狩战士们高贵无畏的品质已荡然无存。
他们已不是常雪鹰曾经的战友了。
他挥出剑,剑似斩断了命运,断了因果,断了缘分,断了过去,第二个、第三个、第四个,北狩战士们相继被斩成了尘埃。
耶律尾看出不妙,急道:“大人,速去支援,不然北狩浊将快死绝了。”
南蛮王骂道:“混账王八蛋,不是说这群怪物是无可匹敌的么?”
耶律尾道:“或许是他们成形不久,尚未完整,恰好被此人克制。”
南蛮王道:“给我射箭!给我冲锋!”于是南蛮修士、萨满们从远处射出强弩、放出雷火,轰击那透明的屏障。而北狩浊将们壮起胆子,向常雪鹰发起攻势,他们身体扩大,化作黑色潮水,潮水中藏着无数利爪、无数尖刺,以邪恶诡异的姿态杀向常雪鹰,但刀风不知从何来,温暖却干燥,柔和却致命,他们碰上那风,立即与博轩雅、莫折天丛同样下场。
忽然间,常雪鹰口中喷血,染红了黄沙。南蛮王喜道:“这小子在硬撑!传令下去,继续猛攻!”南蛮中的铁骑冲上前,铁锤挥舞,力有千钧,不断攻击屏障,那屏障将他们的刀刃震成齑粉,人仰马翻,但骑兵悍勇,前仆后继,攻势毫无间断。
曾是高保的浊蛊高声喊着,浑身出现百张大嘴,向常雪鹰当头咬下。常雪鹰刀一转,“高保”裂成千份。张掖大吼,变出百臂,每一臂有一截长枪,枪尖真气缠绕,笼罩数十丈广,常雪鹰拍出一掌,反打得张掖溃不成形,随后又一刀令张掖荡然无存。
狸子喊道:“他不能分心二用!只要攻击他,他的刀就没那么厉害了!”
浊蛊们一想,果然如此,惊恐之意渐退,遂施展浑身解数。他们体质变异之后,忽然开窍,以往练不会的武功招式竟能轻松练成,故每个人都精通所有北狩绝招,此时一股脑向常雪鹰招呼过去,只盼瞬间将他杀了。却见常雪鹰身子歪斜,有气无力地挥刀,此刀犹如大山长河,不可逾越,众浊蛊的诸般内劲、各种兵器,皆被常雪鹰精准无比地破解,且有条不紊,层次分明。
在如此猛攻下,若只差了片刻,失之毫厘,常雪鹰早就死了,可他没犯半点错,反而令敌人仿佛陷入他布下的陷阱,越走越乱,越走越错,待得惊醒时,已无力回天。
浊蛊们相继遭他斩裂,最后一刀,他刺穿了刀阎罗,内劲震荡,刀阎罗当即毁灭。
此时,常雪鹰笑了,他的鲜血染红了嘴唇,令他的笑容触目惊心。
耶律尾勃然大怒,尖叫道:“杀了他,杀了他!不能让他活着!”
恰好此时,屏障消失,南蛮全军出动,箭矢与士兵一齐冲那孑然一身、不能移动的残废刀客而去。第一枚箭矢与最前头的骑兵几乎同时抵达了他。
常雪鹰刀一拍,箭矢转向,射中那骑兵,骑兵剧痛之下,乱冲乱撞,乱挥乱砍,跟在他后头的骑兵大片倒下。
南蛮王征战多年,从未见过这等景象,大军如潮般冲向一人,那人坐着不动,只是偶尔挥刀,大军便乱了,互相阻碍,自相残杀,像是潮水在他面前分成了两半,自行改道,军中士兵、蛮将、妖兽、妖仙陷入了无可挽救的漩涡,朝着自我瓦解崩溃的结局一去不返。
他怒道:“取我的三尸神刀来!”
这三尸神刀是统领南蛮数百个部族的首领代代相传的神兵,一刀击出,如若山脉崩塌,大江泛滥,堪比菩提穹顶之威。然而此宝非凡人所能驱使,即使是南蛮王袁渊,以菩提破云境界,也不敢轻易动用,否则元气大伤,至少需要修养半年。
众人扛来这长刀,南蛮王握住刀柄,暴喝一声,向常雪鹰投掷过去,此刀一出,惊天动地,天上云层似也受了恐吓,翻翻滚滚,战战兢兢。刀从高处坠落,尚未落地,已震死下方数百个的将士。
常雪鹰双手握住蚩尤刀,斜向上一挥,众人只感一股大风吹上了天,狂风如同顶天黑柱,与乌云连接,那三尸神刀好似风中落叶,断线纸鸢,随风旋转了几圈,反而飞了回来。
南蛮王吓得发出一声鸡鸣,就地一滚,中军炸开了花,真气化作巨浪,斩向各方各面,死伤不计其数。此时,南蛮士兵终于丧胆,溃不成军,如见了鬼一般往回狂奔,其间丢盔卸甲,连滚带爬,互相踩踏,死者数万。
好不容易逃回国都,南蛮王披头散发,满脸是灰,惊魂初定,下令道:“耶律尾,限你一天时间,给我想出杀了那常雪鹰的法子。”
有老臣说道:“此人实在太强,不如与他求和。”
南蛮王怒道:“如不杀他,难解我心头之恨!”说到此处,怒火攻心,双眼翻白,晕厥了半天,等醒来后知道先前一切并非噩梦,唯有继续找群臣商议。
他又道:“耶律尾,你伶牙俐齿,去和他谈谈。他已杀光了北狩浊将,大仇得报,不如各让一步。”
耶律尾愁眉苦脸,心想:“他只怕是把那些条北狩性命全算在咱们头上了。”又道:“大人,他一声不吭,油盐不进,如何能听得进?”
南蛮王打量他,说道:“听说你有个师父,神通广大,这浊蛊的法子是他所创,这样,你从西城门走,绕百里地,去找你师父求救如何?”
耶律尾道:“我那竹缘师父行踪不定,莫测高深,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,如何....”
南蛮王道:“好,你胆敢抗命,我这就将你老婆儿子全数宰了。”
耶律尾脸色一变,面露怒色,他也是菩提破云境修士,功力不弱于南蛮王,然而自身有重大缺陷,南蛮王恰好知道,随时能置他于死地。他咬咬牙,道:“我恩师或不在宗门,但百泉师叔定然在家,这样吧,我出西门去找他。”
于是他做法御剑,飞上半空,不料惨叫一声,头破血流,摔回地面,整个人歪七扭八,竟似全身骨折。
但他实则也是浊蛊,不一会儿恢复过来,颤声道:“天上...屏障,那常雪鹰的屏障。”
南蛮王脸色苍白,命人向上射箭,箭矢折断,半点不剩,那屏障透明无形,停留在十五丈高处。
随后,他们发现,整座城市皆被屏障笼罩,东西南北皆被封死,他们出不去,旁人也来不了。南蛮王道:“你与你那师父有千里传音之术,难道无法求援?”
耶律尾急忙使出千里传音的法宝,可那屏障连声音也能阻断。耶律尾喊得精疲力竭,那边并无回应。
南蛮王惊骇于常雪鹰的神通,暗忖:“这境界无疑在穹顶之上,咱们究竟招惹了什么?”当即赤着上身,背负荆棘,前往山谷口,向常雪鹰跪拜道:“上神,我是一时糊涂,听信谗言,求您慈悲慈悲,饶了我吧,我会将那奸臣千刀万剐,包您满意。”
常雪鹰终于开口,他声音稚嫩而沙哑,正是十八岁少年的嗓子。
那女孩儿在哪儿?
南蛮王问:“哪个女孩儿?”
城寨中的女孩儿,一个凡人。
南蛮王心中一凛,知道城寨中的俘虏,早已被浊蛊吃了,浊蛊虽然不朽,可饭量极大,不吃饭不会死,但会发疯。
他想编造谎言,但常雪鹰已察觉了真相,说道,她既然死了,那你们也得死。她怎么死的,你们也会怎么死。
南蛮王还想哀求,但血光一过,他身边所有侍卫全都缺胳膊断腿,他吓得拔腿就跑。
蛮族本无余粮,就这样被关了数月,城中粮食告罄,权贵只能以女子为食。南蛮王身在菩提境界,不食五谷,可他惯于美味佳肴,直忍得浑身难受。
更可怕的是,北狩那些浊蛊居然活着回来了。
常雪鹰故意留了他们性命,但它们已毫无理智。
无论白天黑夜,它们在城中游荡,吃见着的一切活物,但先吃肥壮的,再找柔嫩的。它们闯入权贵们的家里,将养尊处优、功力高强者吞吃。它们永远也吃不饱,权贵们想尽一切办法,用奴隶贫民们做诱饵,甚至献祭自己的亲生女儿,但浊蛊们仍能准确地找到他们,先从他们开始。
不知为何,南蛮王的女儿不再受他控制了,她吃光了朝里的大臣,接着是她的侍女。之后,耶律尾也堕落成了只知道吃人的怪物,幸亏南蛮王逃得快。算上北狩浊蛊,城里两百个浊蛊不断狩猎着,南蛮王魂飞魄散,躲藏在幽深漆黑的宫殿密道中,躲避那些残忍卓绝、毫无人性的东西。
......
一年后,南蛮王藏身之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,一个美丽得近乎圣洁的女人,他已经疯了,惊恐地看着她。
她手里握着一柄青色的剑。
女人说,你是这里的蛮王?造成这里一切的人在哪儿?
南蛮王用手指了指东面,女人旋即离去。
峡谷口,女人走向常雪鹰,当靠近他时,她停下脚步,望着已然形如枯槁,宛如野兽的他。
他的力量、气势并未减弱,依旧强的可怕,强得几乎像是阿罗汉。但复仇的执念吞噬了这孩子,令他沦为毫无怜悯的疯魔。
阿青无胜他把握,所以特意带来了原本属于独孤的铁剑。
她能驾驭得了这柄剑,但愿她能。
他经历了许多惨绝人寰的事,再过不久,这孩子会死,但城里所有凡人也会死,因为他的罪孽而死。
他是夫君要找的人,他是山海门要找的人。
她说:“我叫青羽英,你可以叫我阿青。
我是山海门的人,特来引你入道,赐你长生不死,化你蒙尘之心。”
常雪鹰望着这一幕,觉得似曾相识,他记忆混乱,神智模糊,指指自己,又指向城市。
他说:“蛆虫,腐肉。”
青羽英眨眨眼,奇道:“这是何意?”
常雪鹰说:“我是蛆虫,那儿有腐肉。我是从腐烂透了的尸骸中生长出来的。现在,我成了苍蝇,致命的苍蝇,我制造了更多的尸骸,更多的腐肉。”
他用握剑的法子握着刀。
他说,蛆食腐朽,羽化为蝇,尸山血海,剑成而道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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